姥姥曾救了我的命。
我有两个哥哥,所以我是计划生育之外的小孩。生于90年的小孩应该或多或少知道这个政策。
关于过去,我只能从父辈的描述里了解冰山一角。那是一个十分粗暴残酷的事实,许多怀孕的妇人被冲进家里的计生办工作人员抓起来,暴打一顿,关到一间黑屋子里。要么交上罚款,要么被送去医院流产。有孕妇已经怀胎七月还被恶意引产,差点大出血而死。
我呢?在我还是个胚胎的时候,我妈被强制送到了妇产医院,计生办的人一脸主持正义的模样,让医院马上做手术。
妈妈是不是很害怕呢?手术室是不是简陋到能够看到惨白的月光?妇产医院的医生是以什么样的 心情 来对待这样被迫流产的孕妇呢? 生活 似乎永远充满疑问,但又不是所有疑问都有答案。 http://www.rijigu.com/
身体干瘦得像是脱水山药的姥姥瘸着腿赶到医院,她向所有人求情,只差跪在那些人面前。在那个时间段,所有计划外的生命仿佛都是多余的。他们冷酷地看着一个老人的哀求,不为所动。我很难想象,姥姥到底哭求了多久才让那些人松了口。
天黑了,把我妈押送去医院的人累了。医院里只剩下一个人看守。姥姥应该是这个时候开始行动的。她从粗布裤子掏出了一些钱送给那些人,还把一块打算冬天做衣服的好料子偷偷塞给了妇产主任。
姥姥跟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整躺在她漂亮的木质雕花大床上。那张床宽大而舒适,有些像清朝遗物,四周还有帐幔,是我少时最喜欢的东西。t她两眼微阖,像随时会睡着。我趴在姥姥腿边,伸着脑袋问:然后呢?
她在赶去医院的路上遇到了车祸。因为太心急,完全没有注意拐角处冲来的车,再调转自行车方向的时候已经晚了,她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脊背触地,脚踝也磕得露出了骨头。她那么瘦,那么痛。 http://www.rijigu.com/ 日记谷
姥姥强撑着赶去医院,救下了我。我妈常对我说:你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你姥姥,她为你受了多少罪,直到现在一阴天下雨就背痛得不得了。
当时我太小,只会点头。
从能够记事开始,我的许多时间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姥姥信基督教,四五十岁的时候就开始信了吧。那时候小小的我,总是牵着她的衣角,一到傍晚就准时出门朝村子西边的教堂走去。
说是教堂,其实就是三间打通了墙的平房。裸露着红砖的墙面上挂着耶稣像,昏黄的灯下油端坐着一个又一个等待着牧师布道的人。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他们脸上的表情了,只能模糊地记得他们祷告时发出的嘈杂的声音。姥姥说我常常在别人讲道的时候睡着,小小的,柔软的身子趴在她的腿上,她偶尔轻轻地拍打我的背。
在我的记忆里,是有几个片段关于那个昏暗、简陋的教堂的。一次是有人在教堂里发糖果,水晶硬糖,桔子味,透明的包装纸上能够摸到上一个握着它的人暖化的糖浆的黏腻。姥姥说那是那个人家里有喜事,来教堂里分享。大概有个专门的词语形容,但我已经忘记了。
另外一次,是我冬天穿着挡 雪 的斗篷跟姥姥一起去教堂。斗篷厚而长,红色,有帽子,帽子一圈有白色的绒毛。现在 回忆 起来很像87版《红楼梦》里主角们穿过的那款。我个子小,整个人都被包在斗篷里。一进教堂,有一种被围观的羞怯。我欢喜又害怕。姥姥紧紧地牵着我的手。
我与姥姥的相处模式很老套,不外乎她很疼我,我很黏她。她不识字,刚开始读《圣经》的时候很费力。我上学认字之后,姥姥总会问我。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不过三五年就能顺畅地读整本《圣经》了。
暑假里,我靠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看电视。她在一旁摇着扇子读赞美诗,遇到不会的字,她就放下扇子,推一推我,我猛得从昏沉中醒来,像是从水里游了许久,浑身疲惫,但顺着姥姥指的字,条件反射一样读出来。
然后姥姥跟着我读一遍,推推老花镜,若有所思。
关于暑假的记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出现一个固定的画面。就是我躺在凉席上打盹,姥姥在旁边听收音机里声音高亢的男声讲道。房顶上电风扇呼啦啦地吹。窗户外面的葡萄架上挂满了紫的、圆溜溜的葡萄。午后,像一场电影。
如果日子一直这么悠长而美就好了,但生活总是有多多少少的不尽人意。
从小,我就不是个会表达的小孩。
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隔离于众人之外。我很少参与大家庭里的游戏和活动。
而每个家里总不乏活泼优秀的小孩子,我好像永远学不会站在大人面前,讨喜地讲几句漂亮话。我一直羞于表达自己的内心,就像我心里有一座花园而别人只能看见一堆野草一样。
姥姥是不会因为我不会讲漂亮话而不喜欢我的。我爱她敬她想要跟她一起生活。但我不会像其他表姐弟一样承欢膝下,像一只只快活的百灵鸟,围着她歌唱。她们常常哄得姥姥开怀大笑,脸上的皱纹拥挤在一起,彷佛要写出一个字来。
我羡慕她们的幽默,我也想让姥姥快乐。
我搓着手,站在姥姥家屋后的池塘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屈服于自己的羞怯。我没有办法特别出挑地带给姥姥什么。
少女时期的我更加羞涩。假期不再有大段大段的时间去姥姥家,整个假期可能只有一两天在姥姥家留宿。我也不再与姥姥住在一张床上,她那木质的雕花大床似乎变小了,周围的帐幔也被小姨收了起来。光秃秃的,多像被拔了毛的公鸡。
姥姥的身体依旧不好,一天中大半时间要躺在床上休息。我偶尔陪着她说说话,她特别在意我过得好不好。去年清明假期,姥姥与姥爷来北京玩儿。爸爸妈妈也来了。我陪着他们逛景点,中间遇见周末,姥姥说什么也要去教堂。
我安排好姥爷的行程,早早地给爸妈他们买票去长城,而我带着姥姥去中关村的教堂做礼拜。
姥姥老了。北京的清明前后已经暖和了好久,但她还需要穿着小夹袄。我扶着她瘦到没有太多脂肪的胳膊,心里难过得像要死去。
她却很高兴。尤其在领到圣餐,做完祷告之后,满足得皱纹又折在了一起。
她在教堂的一楼朝募捐箱里投一些钱,又在旁边的柜台给我买了一本《圣经》,她说:“你要读一读。这里面有大道理。许多事不要放在心上,要忘掉。”
我点头,笑了,继而又落下泪来。
姥姥始终放心不下我。
这个月,《圣经》读到了232页,而我渐渐明白了姥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