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岁时,我读到一套书,从此觉得自己的 生活 有大错。
《哈尔罗杰历险记》一套共十四本,由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带到中国,1992年出了初版,几年后我读到它。十九岁的哈尔·亨特和十三岁的罗杰·亨特兄弟俩,跟着当博物学家的父亲,前往亚马逊流域捕捉动物,下南海探险,跟食人狮和杀人鲸打架,与语言不通的土著民族一起吃烧烤,吃完貘肉就去狩猎大猩猩。
这像是最理想和神奇的生活。两个外国小子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他们的生活中充满异邦的气息与奇异的历险,那种香气可以被概括为“遥远”。之后我回头做奥数,恨生活无聊,再带着些自作成熟的体谅安慰自己,“谁让我妈妈不是博物学家”,便在少年时第一次尝到犬儒主义的滋味。
很多年中,我没有再翻开这套书,不过立下了去读博物学的志愿,到哪个新城市都会去逛一下当地动物园。我也不少次遇到《哈尔罗杰历险记》的同好。我们都生于八十年代,在九十年代读到这套书,那时世界正逐渐打开,1993年,《东方时空》开始在电视上呈现多种面孔的中国,黑暗似乎也因新鲜而令人激动。同一年,《张恨水全集》由北岳文艺出版社整理出版,我一气儿看了很多,曾显得腐朽的如今标志了安适生活,情爱和消费能力不再被视为人类精神的无意义损耗,而成为对文明成就甚至文化自信心的一种肯定。 日记谷 http://www.rijigu.com/
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后南巡时代”文艺产品中,《哈尔罗杰历险记》是个异类。它具有古典式的浪漫英雄主义,主人公无畏无惧,好旅行,爱真理,置生死于度外,有急智、有知识、有钱、还有枪炮,似乎必将战胜猛兽、土人、广袤的自然。可以说,这十四本书是齐刷刷为人类的自由意志与非凡能耐唱赞歌,几乎必定会蛊惑90年代那些发育过快、营养不良的少年——说到底,在互联网降临之前学会阅读、向往世界、急于逃脱规定的我们,是最后一代方枪枪式的中国孩子。
再翻开这套书,是多年以后。
我记得书里漩涡在河湾中打转,印第安人崇敬的神鹰臂展无限,在人类驾驶的小船上投下神秘的暗影,哈尔罗杰兄弟乘坐的独木舟上供着猎头民族的圣物,战士的一枚头颅保佑向导与探险家的航行,直到夜里他们休憩于大树浓荫庇护的河滩。
我也记得母貘痛苦时嘶叫的声音像野马,亚马逊巨鹰能一连四十天不吃东西,一旦捕获猎物时却可以一口气吃下18磅肉,海啸是“像潮汐波似的活动水堤,从海洋冲入内河”,高达10到12英尺。 日记谷 http://www.rijigu.com/
我所不记得的,是哈尔罗杰两兄弟的父亲,老亨特的职业:原来他不仅是为真理而探索世界的,亨特在纽约州长岛经营私立动物园,将在世界各地捕获的动物、收集的奇珍异宝贩卖到欧美的动物园与博物馆。这位博物学家同时是动物贸易贩子,掠夺者,西方知识的传教士,他擒拿大猩猩,和土人首领达成协议,把土著民族的宝物运上前往新英格兰的货船。哈尔罗杰两兄弟带着“搜集动物”的愿望,随父亲前往异邦,书中的土著部落野蛮、狡诈、纯真,自然界迷人又凶险,他们在环球旅行中遭遇的土人、动物、自然界三者有着相似的形象:世界是等待征服的荒漠,而土人正如同动物,短暂抗争后便匍匐。
人力巨大,人的外头是行进着的自然如日如夜不断地。
这是种启蒙时代与大航海时代特有的浪漫英雄主义。征服欲是想象力的核心秩序,而在“征服”这个复合项目中,“物种采集”是博物学家与探险家负责的门类。捧着赛先生的神牌,博物学家出征,前往蛮荒之地。探险家为大地立法,博物学家携带活体动物、植物种子、标本和图册回朝献礼。交通工具、火器、与通译,在大地上划下时而灵活时而渗出血珠的切痕,于是动物园成为永恒的世界博览会,自然历史博物馆中陈列来自不同部落的人头,不同大洲的土豆,不同时代的黍,秘鲁纳斯卡陶器与乾隆瓷器都以碎片物的形式干燥下来,成为大都会博物馆以货币或暴力的形式购入的考古遗存。
,读到作者威勒德·普赖斯的生平,才觉得《哈尔罗杰历险记》的意识形态并不奇怪。九十年代,我读到这本书时,普赖斯所描写的世界令人感觉相当“当代”,不过他实际上出生于1887年,是上上世纪的人物(达尔文也不过逝世于普赖斯出生之前五年)。普赖斯本来要做传教士,后来成为博物学家,作过三次环球旅行,为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收集展品,在三十年代时曾长期居住于日本——实际上当时他是美国政府派往远东的间谍,还写过《中国的革命》等书籍。博物学家是他顺畅旅行于人世间的表面身份,。
这多重身份是种隐喻。博物学诞生于探索世界的雄心,:这门在英文中名为“自然史”的学科依傍于探索世界的能力,也即知识、枪炮、船舶、资本这四样强力。积累关于异邦和多样物种知识的愿望,在实践中往往落实成采集、征服、与陈列这三种强暴的动作。带着一些自惭,人们将狂暴的征服欲与焦虑的收集癖称为好奇心。
动物园是博物学家物种采集成果的集中展示,而博物馆是考古学家与人类学家物质文化收藏的集合,在当代文化语境中,这两种机构似乎具备某种无邪的中立性,还携带着人们对旅行者(博物学家、考古者、探险家)的浪漫想象。动物园和博物馆,像美术馆一样被普遍想象为既传播知识又净化灵魂的复合性教育空间,人们对其最常见的批判是“动物园对待动物太残忍”。就似乎,假如动物园能更温和、开明地对待动物,令来自世界各地的动物在与自身栖息地较为类似的环境中更优裕地享有长寿,这些机构就能彻底优美,就如同世界性的“物种采集”行为背后并无征服史与殖民史的原罪。
博物学家是“知识人”的原型。怀着这种反省,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1955年写下《忧郁的热带》,记述自己三十年代考察巴西的经历,反讽地写下这样一个开头,来省察博物学家的历史性罪孽:“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
而历史学家伊恩·杰拉德·米勒在新书《野兽的本性:东京动物园中的帝国与陈列》一书中,开宗明义诊断了“动物园”这种机构的三重性质:它同时是博物馆、大学、。这种机构随帝国体制成长、协助着帝国生成,动物园所具备的内在“帝国性”使它在现代成为国家力量的展演、在当代成为人主宰自然的机构印章。
如今我和其他的方枪枪都已经长大。新的意识形态先倡导开放,后号召征服。,轻描淡写地标着“世界是平的”,这是“地球是圆的”2.0版。而自以为叛变了意识形态的人挣脱“人民”,走入“市民”或“公民”的阵营,将共和国史视为从束缚到自由的单线进化过程,人们在地球上在野生动物间划下与意识形态殊途同归的轨迹。旅行成了自由意志和安全产权的证明,对那些大地与云朵与人群的经过,常被赞美为实践。一颗颗似乎永恒朝向自由的心在旅途中体认那早已由幻想勾画清晰的自我,走异路,乐于异地,脸庞便刮蹭别样的人们,便说,“有趣迷人”。
坊间赞颂“行走”的书何其多也。有些关乎探险者英雄主义的浪漫和苦行僧式的日常生活,有些谈心灵如何在路上、在异邦得到清洗,仿佛“远方”这个概念是最终极的修道院,有些谈内在于旅行像一种内核的优美。在这些叙述中, 游记 作家是旅行者、探险家、修道士、博物学家的综合,以行走激发 情感 与思辨,以历史反省此刻,以异邦反省故乡,在自然在野外抬头望向星空、回头注视城市,以旅行实现对现代的拷问和自我改造。
这些叙述中,自然等待踩踏、命名、发现,生物经常无非物种,人类是唯一可能成为博物学家、用规则概括他者的种群。所谓智人。
【而】在读过游记、旅行指南、探险 小说 后,或许是看看诗的时候了——现代诗这种最反现代的文体——譬如谢默斯·希尼的《一个博物学者的死》。在1966年,希尼还远不是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他,当时年轻的希尼还在大学英语系任教,《一个博物学者的死》是他的第一本出版物:
...每年 春天
我都会装满几罐稠如果冻的
蛙卵,排排放在家里的窗台
和学校教室里的架子上,每天观察
等待,直到那些胖胖的黑点突然破裂成灵活的
游来游去的小蝌蚪。沃丝小姐给我们讲过
为什么青蛙爸爸叫做水牛蛙,
它是怎样呱呱叫,青蛙妈妈
怎样产下几百个卵这就是蝌蚪。
你还可以从青蛙看出天气的变化
因为它们日晒则黄
遇雨则棕。
又到了一个炎热的夏日,田野里植物茂盛
牛粪在草中,有一群愤怒的青蛙
侵入了亚麻池。当我迅速穿过灌木潜入水中
就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粗鲁呱呱叫声,
这低音合唱使空气凝重
就在水闸下边,肚皮臃肿的青蛙们在泥浆中
准备出击。它们松弛的脖子搏动着像帆一鼓一鼓。
有的齐足跳着:啪哒,扑通发出可憎的威吓
有的沉着地坐着,好像土制地雷,
短粗的脑袋放着屁。
我简直要作呕,转身而逃,这些十足的粘滑皇帝们
在那儿聚集为了报复。我很明白
一旦我把手伸入水中蛙卵们便会一把抓住。
(吴德安译)
有泥土气味和粪臭的自然令人心悸,它充满微小的暴力,生灵不断生生死死,呱呱有声,其光明与幽暗超越人类视觉之限。这完全不同于少年博物学家对那“泥土芳香”的想象。被自然的声响攫住的诗人被迫承认,生物并不止是为人类贡献可总结的知识的“多样性存在”,生物不是智慧的造物。在诗歌的末尾,希尼臣服于自然的逻辑。
常以农场、自然、爱尔兰的荒野为写作题材的希尼曾在访谈中说,“我不能想象有哪首诗,是不属于所有其他诗歌的。” 类似的,物种属于其他一切物种。最难的并非深入虎穴的冒险,环绕世界的游历,辨识广大事物的博杂,或是费尽心思的收集,而是对一个地方、一个民族、对生物的专注与忠诚。
我渴望服从。
《哈尔罗杰历险记》,威勒德·普赖斯著,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2012年
《忧郁的热带》,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著,王志明译,三联书店,2005年
ian jared miller, the nature of the beasts: empire and exhibition at the tokyo imperial zoo,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3(伊恩·杰拉德·米勒著,《野兽的本性:东京动物园中的帝国与陈列》,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2013年)
《希尼诗文集》,西默斯·希尼著,吴德安译,作家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