崽崽是我四岁以前的小名,好多年没听人这么叫过我了。
在我们家,我的四岁以前是空白。我会时不时跟人说起四岁以前的事情,他们会惊讶于我对某些细枝末节的记忆之深刻,然后称赞我脑袋好使。其实不是的。我对记忆这东西,总持高度怀疑。我只相信,对一件事一个人记得深不深,不在于你的记忆好不好,只在这一切进没进入过你的生命。我的生命其实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叫崽崽的那些年,一部分是不叫崽崽的那些年。
有关崽崽的那几年记忆,跟一位阿婆绑在一起。
我不认识阿婆,甚至到现在都不认得她,包括她的姓名、年纪、容貌,一概记不清。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在喝完母乳的100天后,我就被送到阿婆家,一切没商量。我的妈妈告诉我,阿婆跟我们家没任何亲戚关系。
在我的记忆里,阿婆的屋子终日不见 阳光 。屋内陈设简陋,只记得三样东西,一张床,一张桌,一尊佛像。所有的光源,好像都来自那些蜡烛。阿婆的床不大,外头罩着青色蚊帐,里边一头放睡枕,一头搁着台小型的黑白电视。我常去摸它凸起的屏幕。阿婆沉默寡言,不爱说话,这台电视教我说了很多话。妈妈说,我会用电视里的话顶撞阿婆,惹她生气。她脾气不好,我又调皮,发怒的时候,她就把电视关了,不让我看白娘子。我的普通话,全是白娘娘教的。她把电视关了,我就知道她生气了,也不敢去开。阿婆告诉妈妈,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木木然坐在床上,直愣愣盯着她看,看得她最后心都化了,气也消了,一软,又把电视开了。我以为阿婆是不爱看电视的,所以常常一生气就把电视关了,但在那个狭小的床上,阿婆也会和我挤着一起看白娘娘施法。 日记谷 http://www.rijigu.com/
我不知道阿婆一天做些什么。她腿脚不便,走路很慢,不太出门。也许她什么也不做,想着些我永不可能思考的事情。我看她总对着屋里那个发光的女人磕头,或许见她叩拜的样子有趣,我总在一边学动作,跪下,把头低下去,抬起来又低下去,额头上全是灰。妈妈说,阿婆提起这件事,常常哈哈大笑。我记得阿婆有时见我动作不对,会纠正我。两个人,一老一小,在这个昏暗的屋子里,完成一场沉默又神圣的仪式。阿婆跟我说,要是受了惊吓,就用指头往地上抹点灰涂耳朵上,她指给我看耳垂的位置。她说这样可以把吓走的魂魄收回来。其实我每受惊吓,只是木讷地立在那,什么也不记得,偶尔几次想起来,阿婆也总赶在我前面,“崽崽不怕呀崽崽不怕!”,说着就往我耳垂上抹灰,一层一层地抹。
当有一天我终于能够独立做这件事,阿婆已经不在身边。我往耳朵上涂着灰,心里念“阿婆阿婆”,惧意全无。 http://www.rijigu.com/
阿婆吃斋信佛, 生活 至简清贫,她的饭桌上没有肉。在生命起初的三年里,我就过上了不识肉味的“修行”生活,终日以榨菜泡饭度日,有时换青菜调剂。直到现在,我对榨菜泡饭都有种渗入骨髓的亲近。在我终于知道肉为何物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经无比怨恨阿婆不给我吃肉。我看见同龄的孩子长得白白胖胖,他们小时候有肉吃,营养均衡,强壮有力,走起路来风生水起,我则看起来兵败如山倒。我怨恨阿婆拿本该买肉的钱去买香火。
但我怎么能够怨恨她呢?
或许因为营养跟不上,那时我常常生病,阿婆就带我去打针。我不去,她就打我屁股,我哇哇地哭,现在还记得那种痛。那家诊所像建在云上,要爬很多很多台阶。阿婆牵着我,一步一台阶往上走,走不完似的。我总不耐烦,“阿婆到了没呀?”阿婆就气喘吁吁地回:“快啦快啦。”阿婆腿脚慢。那家诊所就一个中年 男人 ,回回都见他在门口晒太阳。我猜想他每次都看得见我和阿婆辛苦爬台阶的样子,但他像神明一样高高坐在云端,俯瞰众生。打针的情景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和阿婆爬楼梯,爬呀爬呀,去看病就是去爬楼梯。
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四岁以前的记忆里不存在。他们有时来阿婆家看我。我见了生人不说话,阿婆让我喊爸爸妈妈,我就喊。他们站在旁边,低头看我,对着我笑,我要把头仰得高高的,才能看到他们的脸。他们总是呆一会儿就走,匆匆忙忙。有时爸爸单独来,有时他们一起来。我记得一次爸爸刚走,阿婆脸上的笑容就没了,我以为我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惹她不 开心 ,又木木然站在那,直愣愣盯着她看。这次她心没化,气也没消,她问我:“崽崽怕不怕阿婆?阿婆打崽崽的时候,怕不怕?”
四岁以前的崽崽认为,他跟阿婆,会永生永世在一起拜观音、爬楼梯、吃榨菜泡饭。
我的爸爸将我一把抱起的那天,像毫无预测的地震一样来了。那天我身上只一件短裤用以遮羞。他将我高高地抱起来,走出她的昏暗屋子。阿婆一拐一拐地跟出来。爸爸让我说再见,我就回头开心地对远远落在后面的阿婆大喊:“再见!”我忘了她当时的样子,只是哈哈大笑,把头一转。
我就这样把阿婆的世界转过去了。
一上火车,我就把阿婆忘了,把这个养育我三年的无血缘关系的老人抛在脑后。我被火车外的花花世界彻底绑架,那些是阿婆没带我见过的。爸爸后来跟我说,我总对着窗外田里的水牛看,指着它们,咿咿呀呀地叫。车上的人被我逗乐了。爸爸说,我当时还说了好多话,大家都夸我聪明,好多人来抱我,明星似的。我看起来很得意,而在这个世界的遥远之处,有个老人正在她终日不见阳光的昏暗屋子里掉眼泪。
四岁以后,没人喊我崽崽了。从我不叫崽崽的那一刻起,崽崽渐渐就和阿婆远离。在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代,阿婆轻如微尘。我几乎没想起过她。受惊吓后往耳朵上涂灰,我心里念的“阿婆阿婆”,只是一句温柔的咒语。
崽崽和阿婆的记忆,成为我浩瀚生命里一段不再被提及的历史,一段沾着灰烬的久远的梦。我总是想着那天,我头也不回地跟着爸爸走掉的那天,阿婆怎么度过的。那个晚上,阿婆将不再听见崽崽推醒她说要起来上厕所的声音,因为他有了新家,有了新的卫生间,不需要夜壶了;第二天起来,阿婆也只能一个人对着黑白电视看白娘娘施法,因为他有更大的彩色电视,能看见更美的白娘娘;阿婆不再有机会打崽崽屁股,他的屁股要交给别人打;阿婆也不能牵着他爬那些永远爬不完的台阶,他要爬新的台阶。
最近我常梦见阿婆。她说:“崽崽怕不怕阿婆?崽崽别怕阿婆,阿婆想崽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