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回家以后,我们一起去吃早点,吃饱了在街上走,走进了一条背巷。我没去过那里,那是在武胜桥以东,太平街以西,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街上人来人往,水果摊摆到当街,一个胖女人抱女儿上车,嘴里连哄带骂的,整个早晨就生动起来。我的 朋友 忽然很失望,他说今天街上没人,他的意思是,今天这里没出摊子。当时我们边走边聊,他在街头站住,用手一指,说上次来的时候,摆摊儿的从古玩市场后门,一直摆到这里。他告诉我,这条街走到头,就是古玩市场后门,每到周末热闹极了,有整条街的小贩,卖各种古玩字画、玛瑙玉器、铜佛瓷瓶、手串摆件等等玩意。他经常来这里,他是邵氏的影迷,喜欢收集各种奇形兵器,手杖剑、伞里剑、箫里剑,有一次过生日,还让我送他一对判官笔。我见景生情,就忽然想起,小时候我也有一宗心爱的兵器,是一把纯铜的小刀。刀鞘是熟铜的,刀身是生铜的,或者反过来,刀身是熟铜的,刀鞘是生铜的,我一直没弄清楚。除此以外,它还是一把双股刀,我想老白一定喜欢,他对这类东西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要做张做致。所以我对他说,可惜搬家的时候弄丢了,不然我一定送给你。他说如果在街上再见到了,你还会不会买?我说不买。他就说可见不是真爱。 http://www.rijigu.com/ 日记谷
他是开玩笑的,但我有一点当真,这让我忽然怀疑起自己,怀疑自己薄情。因为从玩物上面,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性情。不过后来,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又想起了我爷爷,想起我从小受他的教育。他对玩物的态度,一直是得意忘形的。这也就是说,重要的是有精致的玩心,而不是精致的玩具。比如兵器。我小时候,爷爷教我什么叫十八般兵器。他一边喝酒,一边教我背兵器谱,兴致来了,就把酒盒子拍扁,拆成一张纸胚,用剪刀顷刻间铰出一把剑,或者一对护手钩,或者一杆钩镰枪。铰完了就交给我,喏,这就是护手钩,这就是钩镰枪,简直妙不可言。我一时间对这些纸片非常着迷,收集了满满一盒子,从此做起英雄梦。这些兵器花花绿绿的,看上去很后现代,但有一点不好,就是它们太小了,只有实物的几分之一。唯一一个1:1的,是一对子午鸳鸯钺,于是成了我的最爱,因为可以耍。这对子午鸳鸯钺的制式,我在其他地方都没见过,一般常见的,是两月牙相交,如《卧虎藏龙》里蔡九用的,但我爷爷制的,两月牙相离,不知道他所宗哪一派。 日记谷 http://www.rijigu.com/
子午鸳鸯钺
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我家传的版本也与俗本不同。现在提起来二郎神,总想到一副阴鸷的样子,多半还有点神经质,总之并不可爱,这和我小时候听到的二郎神,有很大差距。我爷爷给我讲,二郎神是少年成名,所以多少有点任性,他后来做了官,又是玉帝的亲戚,就不想和别人一样了,吃穿用度都讲究与众不同,兵器也要另行打造,不肯和人重样。但是武器研发不是谁都来得了的,这就难坏了他手下这帮判官。他们今天进献一图,明天重绘一稿,想尽办法也不能让领导满意。最后判官们没辙了,说老爷要不您自己设计一个吧。二郎神出于民主上的考虑,只好同意。他在家憋了三天,终于设计出了一种新式武器,就是三尖两刃刀。三尖两刃刀的设计思路,据说是两口单刀并在一起,刀背改为刀刃,看起来似乎很随意,但谁也不能说领导就是外行。他的这个制式,和唐代的陌刀很像,让人怀疑所谓三尖两刃刀只是民间的叫法,实际上就是陌刀。
三尖两刃刀的设计稿
我爷爷不光会铰纸片,他还给我做过一把三合板单刀。顾名思义,这把单刀是从一块三合板上锯下来的,但是锯的不含糊,一样蚕头雁尾,刀把带云头,充分考虑了人体工学。他给我说书的时候,用它表演缠头裹脑。我爷爷不会武术,拿起刀来只会一招缠头裹脑,但就是这虚晃的一招,也足够我兴奋半天了。他虽然不会武术,但是会说书,说到《三侠剑》里的金头虎贾明,此人有一手绝招,类似程咬金的三板斧,声势很大,能蒙住一些怂人,叫上崩、下砸、左挑、右划,我当时没事就练这个。不过最过瘾的,还是拿着刀跑到街上站着,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自信。我小时候很内向,没什么朋友,所以跑出去也只能在街上站着,不知道该向谁炫耀。
济宁市区拆迁的时候,我家暂时搬到了牛市。当时牛市还是农村,有很多树棍,于是我爷爷加工了一批大刀长矛,每天和我在院子里对打,那时候我四五岁。我们搬回来以后,住进了楼房,家里的兵器只剩一根齐眉棍。这根棍子的模样很怪,一头粗一头细,被漆成了黄色,好像御用之物。电视上一演《西 游记 》,我就找这根棍,在屋里耍它两下,特别有代入感。后来,我爸爸怕我砸了电视机,就把它扔了,真是可惜。此后又过去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猛然醒悟,时间又好像一下回到了过去,而我又看见了这根棍子,它其实是一根小号的台球杆。
我能想起它,这就很好。现在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大片的时间变成了空白,如同荒漠。当我回到那里,原来的一切都没了,在茫茫的沙丘上,孤零零地插着一把三合板单刀和一根黄色台球杆,这就是我的童年。假如我越过沙丘,从刀和棍的界碑旁走过,走回更深的记忆里去,我就能回到甄家街的老屋,我出生时住的地方。但我到不了那么远,从我记事起,我和父母就搬出来单过了,只有爷爷奶奶还住在老屋里。爸爸上班前把我送过去,我蹒跚地跑进他们的房间,清晨的幽暗,未经通风的房间,房间里浑浊的空气,是我记忆的边疆。
那时我三岁。我总是一气爬上爷爷的床,跟他说话,说你是大爷爷,我是小爷爷,他听了哈哈大笑,他是真心觉得我有趣。有时候他抱着我出去,在军区门口玩,请我吃东西。有时候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床上呆着,随便聊几句。我们躺着的时候,他喜欢玩“走路”,就是用食指和中指,模仿走路的样子,在我身上走来走去。从膝盖走到肚皮,再从肚皮走到胸口。我喜欢配合他,像扮演山峰和大地。那时候我的父母只会拉着我的胳膊,玩“这里青,这里红,这里搬梯子,这里摸小虫”的传统游戏,或者一手抓住我一根食指,玩“逗逗逗逗飞”,他们只会按着套路玩,所以我更希望爷爷陪我。后来我想,这是因为他没有那种哄孩子的腔调,他玩得投入。
有关我爷爷的想象力,有件事不得不提。在他左手的手腕上,长着一颗天生的肉瘤,白生生珠圆玉润,但我爷爷非说那是他的乳头,说的煞有介事。他摩挲着它,一脸遗憾地告诉我,他现在老了,已经没有奶了。我相信了他,当时我想,人老了真够可怜的。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魔幻现实主义。
老屋的傍晚黑黢黢的,屋里亮着灯,灯光昏暗,大人们在喝酒划拳,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无聊了就仰望高墙,仰望我爸爸那辆二八大杠。我爸爸用东西很爱惜,老擦得它锃光瓦亮,夜里借着灯火看,尤为壮观。我忍不住上前摸索,后来又想骑上去。我不记得我攀住了哪里,只记得它很不情愿,它缓缓的朝我压过来,我根本无力抵挡。我被它重重的压倒在地。我怕极了,我以为它要杀死我了,我就要死了。在恍惚间就要死去,这让我非常难过。我静静地等着,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大人的声音,他们慌乱的脚步越来越近,我迎着灯影看过去,看见几条倾斜的黑影,还有老屋盘旋的睡相。这个印象后来融进了一种叫阁楼棋的棋盘里,成为一种抽象的 回忆 。
阁楼棋是我爷爷教我的一种民间棋,起初教了四子棋,后来玩腻了,又教了阁楼棋。他叫它阁楼棋,不过北五省一般通称为五路担夹棋。他在纸上画出棋盘,拿纸剪出棋子,那些棋子,都是圆有三分角。那时候,我们好像都有时间,一玩就是一下午。后来我上初中时,学校开运动会,一开运动会,大家就去西关体育场,就是现在的贵和苑小区。我和同学躲在观众席后面,捡几个石子,顶着太阳,蹲在地上走四子棋,我老是赢他们。我去看爷爷时,跟他提起此事,我说我现在下棋下得很好,同学们都不是对手。他听了很高兴,就从橱子里翻出来一盒象棋,意思是要和我比比。我说我们玩的是四子棋,他就摇头苦笑,把象棋又放了回去,也不和我玩四子棋。我才明白,原来四子棋他并不放在眼里。那时我十三岁,意识到世上有高下之分。
四子棋和五路担夹棋
爷爷的玩意都很经济,一张纸可以叠出“乌纱帽”、“乌篷船”、“猴爬山”。如果连纸都没有,空手也能玩半天,他教我“左右互搏术”,一手出掌,一手出拳,横竖在膝头变换。喝酒时,他喜欢就花生米,我记得他给我看,花生米掰开了,取有胚芽的一半,咬掉下半截,上半截正好可以立在桌子上,像一个穿长衫的小老头,或者山水画里的隐逸的高士。他看着它,于是独酌改为了对饮。